第三十章 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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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会不管你。我会和你在一起。”乌力天扬赌咒发誓。

    “你算个屁。”鲁红军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乌力天扬,“你功拿了,战斗英雄当上了,马上要到处去卖嘴皮子,嘀嘀嗒,嘀嘀嗒,卖完嘴皮子回来继续往上爬,我呢?我怎么爬?没有腿,怎么爬?”

    “你要正视现实,这样没用。”乌力天扬苦苦地劝。

    “正视什么?我操你妈正视什么?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干脆点儿,给我补两枪,把我眼睛崩瞎,我就没什么可正视的了!”鲁红军恶劣得就像一只一千年没洗过的夜壶。

    “那你要怎么样?雷已经踩上了,腿已经锯掉了,我又不能让你回到踩雷前,让你不踩雷不锯腿!”为了那枚该死的踏发雷,乌力天扬总觉得自己在鲁红军面前抬不起头。他甚至想过,要是他和鲁红军面前放着那枚雷,他们不能选择,必须去踩它,他会不会抢在鲁红军前面去踩那枚雷?回答是,他会,他会抢着去踩那枚雷。现在乌力天扬火了,他伺候鲁红军已经伺候够了,不想再伺候了。

    鲁红军呆呆地看着乌力天扬。病房里安静极了,能听见隔壁病房里的呻吟声传来。另一头的病房,是几个伤员轻轻的歌声:“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你根本就……不能理解……我……我没有睾丸了……我不能生孩子了……我连女朋友都谈不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泪水顺着鲁红军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两只手神经质地抓着床头的吊环,松开又拽紧,肩膀抽搐着,拼命往喉咙里吞咽着什么,像一张不知所措的驴皮,风一吹就能散掉。他慢慢地从乌力天扬脸上收回视线,慢慢地松开手,慢慢地躺到床上去,企图把身子缩成一团。因为没有了腿,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只能把脸别到一旁,放声大哭起来。

    这才是那个问题,他和他要面对的问题。不是腿,是睾丸,那对外表骄傲、内里孤独、一直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执著地憧憬着的睾丸,它们不在了。它们不是一般的睾丸,不是简单的睾丸,它们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男人的未来,现在,它们不在了,永远地消失了。

    乌力天扬被钉在那里——被那枚暗绿色、塑料壳、用黄蜡和松香封口,比一只国光苹果重不了多少的踏发雷钉在那里,被截掉了双腿、摘掉了睾丸、抽掉了精神、没有了活下去信念的鲁红军钉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隔壁的歌声还在继续。乌力天扬在心里恶毒地想,那是他听到的最愚蠢的歌。

    部队专门在医院召开隆重的授功大会,为不能离开病床的立功者戴上功勋章。

    鲁红军坐在床上,换上了崭新的军装,团首长把光闪闪的一等功奖章戴在他胸前,军报记者抢上前去拍照,镁光灯咔嚓一响,热烈的掌声在病房里响起。握手。敬礼。鲜花入怀。首长鼓励。你是祖国的英雄,好好养伤,早日回到部队。让英雄讲几句。谢谢首长,谢谢牺牲的战友,谢谢祖国,谢谢祖国人民。

    鲁红军的伤口开始收敛,在往愈合上发展,就算他不害臊地流泪,就算他把脸别到一旁,他也阻止不住这一点。

    医院请来假肢厂师傅,给截肢伤员们量尺寸。假肢厂师傅激动地表示,一定以解放军英雄为榜样,用最强的责任心、最优良的材料、最好的技术为英雄们做出义肢。

    鲁红军的照片和事迹上了《解放军报》,二版头条,整整半版。在报道鲁红军事迹的时候,军报记者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段,没有写鲁红军是在回国途中踩响的地雷,而是写他在攻打某高地的时候为保护战友勇敢地踩响了地雷,那篇报道的题目叫做《为了祖国,勇士扑向地雷》。

    鲁红军的父亲见到鲁红军时完全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不断地向鲁红军检讨,承认自己过去对儿子的悲观失望是毫无道理的,历史证明他错了。鲁妈妈收集了好几份《解放军报》,每天读一遍,每读一遍就哭一次。鲁爸爸说你哭什么?你要骄傲,为你儿子骄傲!鲁红军病房里的鲜花越来越多,来探望的领导和各界群众代表越来越多,这让哭过以后的鲁妈妈真的很骄傲。

    乌力天扬始终在回避该死的睾丸问题。他心烦意乱,但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去医院,床架吱呀地一屁股坐下,参观鲁红军生出新鲜肉芽儿的断茬处,告诉鲁红军连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把鲁红军没吃完的肉丸子全吃掉,嫌鲁红军长出了危险的肥肉,警告他必须开始锻炼胸肌和腹肌,并且和护士耍贫嘴,要护士监督鲁红军,除非他做完三百个引体向上,否则不给他开饭。

    乌力天扬还抢着看全国人民给战斗英雄鲁红军写来的信。自从鲁红军的事迹上报纸以后,护士每天都会送来大量的信。写信的人有学生、老红军、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劳改人员,他们的信写得全都让人感动不已。鲁红军靠在床头,头顶罩着光环,眼里闪烁着泪光,他每天都要护士为自己读全国人民的来信。有的信,那些充满了敬仰的信,他给它们编了号,要护士反复读。如果乌力天扬在,他就要护士把读信的任务交给乌力天扬,让乌力天扬读,让护士坐在一旁听。

    乌力天扬大声地念那些信,像念诗歌,一边念一边摇头晃脑,叹气,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羡慕得一塌糊涂,然后喘着气把信放下,用卑鄙而夸张的口气大声说,你妈的比中央领导都闪亮!

    有时候,乌力天扬会故意念出一些白字,鲁红军就会打断他,纠正他那个字该怎么念,解释那个字的意思,指导他往正确的方向走。一直到乌力天扬念得哑了嗓子,再也念不动,鲁红军才会很受用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示意乌力天扬停下。然后,他像一只急于回到巢穴里的刺猬,磨着屁股,动作熟练地缩进被单里,把自己蒙好,不耐烦地对乌力天扬说,你走吧,该干吗干吗去,我要睡觉。

    参加全国巡回演讲的人先要到军区集训。乌力天扬到师部报完到,急不可耐地请假去野战总医院找简雨蝉。简雨蝉坐在床头,坐不住,晃悠着两条长腿,冲乌力天扬嘻嘻地笑,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笑什么?”乌力天扬靠在桌边,屁股挂在桌角,不明白。

    “笑你。”简雨蝉还笑,手里玩着军帽,军帽叠成扬帆出海的船的样子。

    “我怎么啦?”乌力天扬更不明白,屁股离开桌子,换一个重心,重新挂回去。

    “你这算什么?一来就往我寝室冲。”简雨蝉斜吊着明亮的眼睛瞥乌力天扬,“我是你什么人?咱俩什么关系?”

    “女朋友呗,还能是什么?”乌力天扬十分肯定,“你就是我女朋友。”

    “真的吗?我怎么是你的女朋友呢?”简雨蝉坏劲儿上来,歪着脑袋,一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样子,“我答应做你的女朋友了吗?”

    “你都说过亲我三百下了,后来又说亲五百下,后来又说好好看一次,后来又说秋后算账。这都不算了呀!”乌力天扬急了。

    “我还说过‘完了’呢。我说‘完了完了’,你怎么没记住?”简雨蝉存心和乌力天扬捣蛋,偏不就范。

    乌力天扬莫名其妙。什么“完了”?在哪儿“完了”?为什么会“完了”?乌力天扬后来想起,她在电话里开心地尖叫,说亲他五百下,然后说“完了完了,都是你给闹的!”乌力天扬想,怎么是我闹的?你就没闹?你没闹我一个人能闹上吗?乌力天扬就觉得,他不能和这个不讲道理的浪丫头废话下去,那不是他的专长,他不喜欢在虚无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他是一个行动主义者。乌力天扬就开始行动,离开桌子,朝坐在床头的简雨蝉走去。

    简雨蝉躲避着乌力天扬,在他怀里低声尖叫,身子扭曲地硬挺着,和他的身体做着一些猥亵的摩擦。然后,她像湿漉漉的水草似的缠紧了他。她的身体是那么柔软,像一只伸展开来健康无比的章鱼。她的嘴唇就像两片娇嫩的花瓣,吸住了花蕊的他。她把脑袋扎进他的腋下,用力嗅着他那男人的气味。她贪婪极了,完全不顾羞涩。

    在最初的不适应之后,他发现他不是无所作为的。他根本就无须作为。她应和周到而又不露声色,带着他在他所生疏的她的世界里梅花随影。她自己则灵如夭桃,轻似柳絮,暗中优美地舒张开合,示意并激励他做照耀果子的阳光和吹拂柳枝的风。她配合他小心地向前滑动,正迎合了探险的临渊境界,再一点点让他自信、找到攀登的感觉,放松,做了主。他毕竟聪明,很快就反从为主,知道自己豹入深涧也好,鹤立深潭也罢,怎样的姿态都有对方丝丝入扣的默契配合。一对大兵,是兵中尖子,首先占了英俏挺拔的优势,有滑腻腻的汗水在那儿做了背景,两个人如藕丝连,生命在翕张中不可能不激发和张扬起来,不可能不迅速地联袂起来。

    戴小芳没有回寝室。简雨蝉早和她串通好。乌力天扬在简雨蝉的寝室待了一晚上,直到天快亮才离开。两个人折腾了一夜,乌力天扬把简雨蝉折磨得死去活来,一直把她折腾到动弹不了为止。

    “妈呀,你真是战斗英雄,不给你授功怎么也说不过去。”简雨蝉哧哧地笑,把乱得不像样子的短发捋到耳后,心满意足地缩回到乌力天扬怀里,用尖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抠乌力天扬的脊背,把乌力天扬抠得龇牙咧嘴。

    “我那是,报复你。”乌力天扬喘着气,拱树似的把身上的汗往简雨蝉身上拱,相反拱得两个人的汗到了他一个人身上,越发是湿漉漉的。

    “什么?”简雨蝉不明白,往外推乌力天扬,仰了脑袋要看清楚他。

    “小时候。”乌力天扬把简雨蝉往怀里摁,不让她离开自己,咬牙切齿地说。

    “小时候怎么啦?”简雨蝉还是不明白,用力撑住乌力天扬,要他说清楚了再贴。

    “你总让我丢脸。”乌力天扬离开简雨蝉就心里发慌,捞出水的鱼,要渴死似的,一点儿骨气也没有。

    “嘿。”简雨蝉明白过来,松开手,缩回乌力天扬怀里,松鼠似的再钻出来,仰着脑袋看乌力天扬,无限温馨地摸他的脸,“报复够了?”

    “没有。才开始。我会报复一辈子。”乌力天扬觉得这个誓发得有水平,不免得意忘形。

    “别指望我退却。”简雨蝉幸福极了,搂紧乌力天扬,“我喜欢你报复。我等着。要狠狠报复。说好了一辈子啊?不许反悔!”

    “虫子才反悔。”乌力天扬搂简雨蝉,狠劲儿搂,像搂滑腻腻的娃娃鱼,“我喜欢你说一辈子。再说一次。”

    “哎呀,你掐断我了!”简雨蝉叫,腰往前挺,弯得像一张弓,馨香的呼吸吐在乌力天扬的脖颈上,让乌力天扬鼻子痒痒的,老想打喷嚏,“你说,你还有什么不喜欢的,你这个贪婪犯!”

    乌力天扬心满意足,认真地想了想,没有。她的存心捣蛋,乱七八糟的短发,汗漉漉的身子,满弦弓似的腰,所有的一切他都喜欢,没有什么他不喜欢的,他必须狠狠的。

    “要这样,”简雨蝉顺着这个念头,要乌力天扬老实招供,“你是不是小时候就喜欢我?是不是?你带一帮人在学校门口堵我,说要亲我,那算喜欢呀?乌力天扬,敢情你从小就流氓,真不要脸!”

    简雨蝉不能想这件事儿,一想就来气,小时候的深仇大恨一股脑儿全涌上来,气咻咻地翻身起来,把乌力天扬骑在身下,扬了玉捣似的拳头揍乌力天扬,一下一下,来真的。

    乌力天扬不肯吃亏,脸埋进简雨蝉怀里,躲她的拳头。两个人纠缠到一块儿,又是一阵折腾,那折腾各有占上峰的时候,没能分出胜负。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因为提到小时候,简雨蝉不闹了,把她小时候老做的那个坠入太空的梦告诉了乌力天扬。她去追她的生母,她的生母走到地平线那头去了,她追过去,头开始朝下,往黑暗中的太空里坠落,怎么也收不住。简雨蝉一边说一边哧哧地笑,笑一阵儿不笑了,身子轻微战栗,滑溜溜地往乌力天扬怀里钻。

    乌力天扬很认真地听简雨蝉说她的梦,听得毛骨悚然,心里隐隐发紧,好半天没有开口。本来想问她现在还做不做这样的梦,也没开口。

    “你说话呀,你说话我才知道我没有掉进太空里。”简雨蝉急,说乌力天扬,“我知道我没有往太空里掉,但是你得说我没往太空里掉,我才相信。”

    “我不能说。”乌力天扬小心地捋一把简雨蝉乳沟里的汗,再胡乱地捋一把自己胸前的汗,甩到一边,瓮声瓮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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