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回到母亲子宫-《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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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是龟孙子!你以为你是谁!”她生气了,在他身下咬牙切齿地说。

    要是这样,他就根本不能认错。他凭什么要认错?绝境是他的错吗?理想的身体是他的错吗?腐烂的筛子是他的错吗?错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她美得太夸张,太膨胀,那简直就是淫艳,让人无法容忍。她的淫艳不是那种自我意识很强的淫艳,不是那种要做给人来看的淫艳,唯其如此,她才显得既色情又纯洁,让他不断地在心里对她进行诅咒。他有什么错?她是越轨最多的那个森林精灵,要认错的应该是她。

    她感觉到了他执拗的愤怒,感觉到了他的蛮不讲理。这让她很生气。这个王八蛋。他就是一个王八蛋!既然这样,她也不认错了。她本来就没有错。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呢?摇摆着的松枝应该对风认错吗?闪烁的星星应该对夜色认错吗?他不是露脊海豚吗?那她就是领航海豚,她能在水中潜行半个世纪,能跃身击浪,能在游进中贴着海面快速滑行,或者高高地飞跃起来。她现在就那么做,带领他去深海而不是浅海;她现在就来认错。

    好了,他发现了她用美丽的背鳍犁开的通道。他跟了上来,在暖流尚未消失之前排闼而入。他跟上了就好办了,排闼而入就好办了。她回身迎合他的跟进,用强有力的尾鳍推动他,用柔韧的胸鳍将他包围得绵密无隙。那是一种来自海洋深处的生命的默默鼓励,他感觉到了,可并不满足,作为曾经的逃逸者和失踪者,他更迷恋陈述性的下潜和升降的过程,比如潜翔中对海底世界一丝不苟的探索,浮窥时海水划过腹部和背鳍时的细致,飞跃起来用尾鳍拍打海浪时的感染力。迷失掉什么就想找回什么,缺少什么就想获得什么,情况就是这样。可是,他迷失掉了什么?有什么是他缺少的?他不明白这个,或者说,他明白,却不肯承认。

    她感觉到了他的迟疑不决。她开始用各种姿态来挑逗他,激起他对她的持续愤怒。她给他的感觉从来就不是模棱两可的。她太强烈,对他的进入反应激烈,容不得他歇息和反抗。他当然不会歇息,当然会反抗,他的反抗就是进攻。他的进攻简明扼要,洗炼明了,在最初的拍击海浪之后,丝毫也不停顿,长驱直入,气势磅礴,直捣深海。

    她不由自主地挺起身子叫了一声。她的呻吟划过深海的礁丛,追上一群惊诧地游弋开的鱼儿。她用他结实的肩膀堵住自己的嘴,用她两排尖细的牙齿,在他的脖颈上、肩膀上、胸脯上留下一排排绯红的牙印。汗水顺着她光洁滑腻的肌肤往下流淌。她觉得她支离破碎了。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一直把她折腾到奄奄一息,不再动弹为止。然后他也被海浪抛回到沙滩上,不再动弹。

    “天哪!”过了好一会儿,她喘过气来,扭过湿漉漉的头,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你的仗还没打完吗?你打哪儿来的那么多的仇恨?”

    他没有回答她。汗水在他的额头上碎成无数的星星。他们又躺了一会儿。窗户大敞着,清新的空气流淌进来。不是海水,但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他们原谅了这个世界,他们愿意把他们遇到的一切都当成海水。

    “想什么呢?”过了好一会儿,她翻过身来,侧着身子对着他,顽皮地伸出一只光洁的胳膊,用手指去拨他的眼皮。

    “什么?”他反问,想躲开她的手指。痒痒的,他有点儿受不了。

    “在路上。”她朝他的眼皮吹了一口气,兰草的芬芳吹进他的鼻孔。她的短发乱成一蓬,搔得他又想打喷嚏。

    “老等着雷响,雷老不响,紧张得要命。”他说,一只手不老实地伸到她的怀里,捉住一只柚子般结实的乳房,心慌意乱地握紧,“后来就有一种豁出来的念头。反正遭遇上,躲不掉,就当是烈士,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为什么不说话?”  她抬起身子来,趴在他的胸膛上,用迷茫的目光看着他,“反正豁出来了,反正是烈士。”

    “说什么?求你的雷快响?”刚才被他捉在手里的那只乳房从他手中滑落掉,压在他的胸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然后把笑声憋进腹腔里,撩开他的胳膊,爬过来,钻进他的胳肢窝里,贪婪地闻着他大汗淋漓后焕发出的体味。

    “你呢,你想什么?”他没有得到答案,不肯放弃。

    “想你是撒谎大王。”她没憋住,咯咯地笑出声,重新躺下,撩了他的一只胳膊起来。这回不是要嗅他,是拿它当枕头,垫在她的脑袋下,“你不是撒谎大王是什么?你就是撒谎大王嘛!”

    两个人几乎同时睡去,像两个无辜的婴儿,想回到母亲子宫里却没能做到的婴儿。她在他的怀里均匀地呼吸。他从后面搂紧了她,枕着她丰俏沁凉的肩头。她很满意有这样温暖结实的鸟巢,只是有点儿不放心,反过一只胳膊,揪了他的一只耳朵不肯松开,好像那样一来,他就不会悄然离开,她的鸟巢就不会有什么改变,就能让她一直度过这个冬天了。

    窗户大敞着,市井之声全然消失,干净的夜风潮水般地涌进房间,在曙光到来之前,一层浅蓝,一层深蓝。他们没有说到在广西发生的那件事——关于绝望的鲁红军,乌力天扬的血誓,两只芜菁,找不到人的电话。他没说,她也没说,好像那些事儿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

    那些子弹飞得非常缓慢,像一群训练有素的苍蝇,在天空中慢吞吞地舞蹈着,很悠闲。

    乌力天扬看见肖新风朝这边走来,脸上带着一丝苦涩的微笑,好像他知道,那些苍蝇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它们会找到他,重新回到他的身体中,他命里注定了躲不开它们。

    乌力天扬从草棵中跳起来,大声喊着,朝肖新风奔去,然后在半道上停下来,又转头朝那些苍蝇奔去,想要阻止住它们的飞行。

    乌力天扬看见鲁红军从另一头朝这边走来,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神色,在他身后,一枚压发雷飘在空中,慢慢变大,绿色、铁皮壳、癞蛤蟆似的,背着成百上千枚带毒的钢珠,它越飞越快,快要撵上鲁红军了。

    乌力天扬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急得发抖,朝那枚压发雷奔去,又站下,转身朝子弹奔去,然后再站下,想去阻止压发雷。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孩子兵突然从高草中站起来,恐惧地看着他,通帽下,一张稚气的脸上挂着一行肮脏的泪珠。乌力天扬吓坏了,扣动了扳机。孩子兵胳膊一扬,往后摔去。与此同时,乌力天扬感到心脏部位一阵钻心的疼痛,胸口冒出一股血花。是他射出的那发子弹,它击中了他。他丢下手中的枪,踉跄着跌了下去……

    乌力天扬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汗淋淋的,整个儿人都浸泡在冷汗里,连怀里的简雨蝉也被他的冷汗浸泡住。

    “怎么啦宝贝儿?”简雨蝉颤抖了一下,睡眼惺忪地睁开眼,惊慌地问。

    “没事儿。”他心虚地说,知道是梦,没有动弹,口气冷静得如同亿万年钟乳石上滴下来的硅酸钙水珠儿,“没事儿,睡吧。”

    她真的继续睡过去,窝在他怀里一动没动,像一只寻找了亿万年再也挣不动翅膀的乖乖鸟。她听他的,他说没事儿她就信,他说睡吧她就睡,这一点,也像乖乖鸟。

    天还没有亮,和他们睡之前没有太大区别。也就是说,他们只睡了一会儿,或者说,他只睡了一会儿。有一阵儿他什么也没有想,就像睡着了似的,但他没有睡,是像睡着了的那样没有睡。她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动弹了一下,翕动着花瓣似的双唇嗫嚅了一句什么。是梦呓。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是不是与海豚有关。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是心疼的那一种,因为命里注定而且无法逃避的那一种。他钩下脑袋,让自己的嘴唇轻轻地贴在她纤尘不染的额上,就那么把她搂紧在怀里,同时为他钩下脑袋时趁机侵入他们之间的光和空气而充满了嫉妒。他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样。他和她,怎么会这样?他们曾经是一对儿冤家,谁都想狠狠地咬对方一口,现在他却迷恋她,迷恋到疼痛,迷恋到无法摆脱。那么,他们还算不算冤家呢?

    天在亮起来。在漫长的黑夜之后,天亮的速度是飞快的,像锋利的刀子。有什么东西在切割下来,他感到皮肤凉飕飕的,由不得打了个寒噤。现在他才发现,他们什么也没盖,像两条真正的海豚,除了海水,什么保护也不肯要。黎明的乳色在他们的身上涂上了一层浅浅的亚光,这样一来,他们就成了两条瓷海豚。为这个,他把她搂得更紧。他痛恨那些无处不在的光线和空气,为不能覆盖住她的每一寸肌肤,不能保护住她而深深地痛恨自己。但肯定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在切割他,以及肌肤相连的他们。有一阵儿,他有些困惑。很快的,他感到了害怕。他知道是什么在切割他——他害怕见到醒过来的她,害怕她醒过来,用她那双平静的、带着挑衅眼神的美丽的眼睛看着他。她会怎么对待他,这是一个谜。他被那种害怕慑住,一阵一阵的,恐惧如晨曦,潮水般涌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伤得这么厉害,被谁伤得这么厉害,以至于他必须去伤害另外一个人,一个他此生最心疼的人,才能让自己的伤口减轻疼痛。

    他搂着她,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因为依恋而心疼不已。然后他慢慢地,抬起环住她的那只手臂,再从她的脖颈下,轻轻抽出另一只胳膊。他把自己一寸一寸地从她的皮肤上剥离下来。有一刻,他疼得几乎快叫出声来。他差点儿没弄醒她。是她的一只手。她的那只手拽着他的一只耳朵。她一直不肯相信地拽着它,在整个儿睡眠中不曾放开。他歪着脑袋,去一旁够过被子,替她轻轻盖上,被子的一角做成耳朵状,替换下自己的耳朵。然后他坐起来,看着她捏住被子一角的那只手,怔怔地发呆。

    乌力天扬离开首义饭店的时候,服务员正在交接班。他们打着长长的哈欠,神情呆滞地检查胸前的**像章,把空水瓶集中起来,把手里的抹布团来团去,不耐烦地去倒垃圾篓。那个紫癍女服务员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乌力天扬从她面前走过,出了饭店。紫癍很生气,觉得自己的工作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

    现在,乌力天扬站在大街上。他逃离了海洋,回到了陆地。他感到身体在飞快地干爽起来。他活过来,踏实了,没有什么可以害怕了。他就用那种死里逃生的劲头穿过马路,向单洞门方向走去。

    “昨晚去哪儿了,怎么送你哥你嫂送得不回家?”乌力图古拉听见大门响,手里拿着一张《解放军报》从办公室里出来,问正准备上楼去收拾行李的乌力天扬。

    “遇到一个朋友。和朋友在一起。”乌力天扬抓住楼梯扶手,站下,口气淡漠,因为不得不提到简雨蝉,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吹熄灯号也不回营房?”乌力图古拉的口气像是说笑话,但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像是讽刺。

    “我在休假,不是在部队。”乌力天扬尽量耐心地解释。他像是欠下了天下所有人的。他们是父子,他不想做出一副忤逆的样子,那样对父子俩谁都不好。

    “在不在部队,你都是当兵的。当兵就得讲纪律,哪有整夜不归队的兵?”乌力图古拉根本就不是会开玩笑的人,乌力天扬一不配合,他就严肃起来。

    “爸,你能不能让人轻松一点儿。我是回家探亲,总不能进门喊报告,见面叫你首长吧。”乌力天扬压抑着,不想让自己深深的沮丧表现出来。

    “轻松是老百姓的事儿,要轻松就别当兵。”乌力图古拉一点儿也不通融。

    乌力天扬看出和父亲谈不下去,也不想再谈下去,径直上了楼,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回家时一个旅行包,装了给家里人带的礼物,现在空了,塞进两件换洗衣裳,剩下的事情就是告别。

    萨努娅在乌力天时的房间里,坐在床头,和乌力天时小声说着话。乌力天扬没有惊动母亲和三哥,在一张椅子上悄悄地坐下,安静地看着他们。

    “射箭……要看靶子……弹琴……要看听众……写文章……做演说……倒可以……倒可以不看读者……不看听众么……1”

    “我们和无论什么人做朋友,如果不懂得彼此的心,不知道彼此心里面想些什么东西,能够做成知心朋友么?2”

    “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变革梨子……亲口吃……吃一吃……3”

    “所谓失败者成功之母,吃一堑长一智,就是这个道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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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见**《反对党八股》。

    2同上。

    3见**《实践论》。

    4同上。

    萨努娅坐在床头,把乌力天时的一只手捉在自己手里,一下一下替他按摩手指。乌力天时的手指已经干枯了,像一束发黑的陈年麦秸。萨努娅则像一个富有童话精神的农妇,一点儿也不肯放弃,硬要把那一束干枯掉的麦秸揉出绿色,揉出根须和种子。乌力天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顽强的母亲,这样固执到

    不讲道理的母亲。他眼眶湿润着,站起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萨努娅。

    萨努娅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孩子,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个孩子。她让乌力天扬抱着她,没有回头,手里依旧揉摩着乌力天时的手指,嘴里依然和乌力天时说着话。她和她的头腹子现在成了一对高山流水的知音,他们一唱一和,谁也无法进入他们的那个世界。

    乌力天扬拎着空空的旅行包从楼上下来。没想到,乌力图古拉还站在那儿,手里拿着那份《解放军报》,等着他,好像他知道他能等到什么似的。

    “和你妈说过了?”

    “说过了。”

    “你妈没说什么?”

    “说了。她说‘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1”

    乌力图古拉有一阵儿没有说话。乌力天扬站了一会儿,说爸,那我走了。乌力图古拉点点头,看乌力天扬拉开门,让他等等,把报纸换了一只手,说:

    “你们一批当兵的,三个参战,一个失踪,一个落下残疾,只有你活得好好的。你活得好好的,就得继续好好地干,不要辜负了党和部队对你的教育。”

    “我好好干了。我没辜负谁。”

    “光好好干还不够,光不辜负还不够,还要努力。”

    “爸,”乌力天扬忍了几下没忍住,终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是不是觉得,  我这么全胳膊全腿儿地回来,就不正常,就让你不高兴,就非得弄个断胳膊断腿儿才好?我是不是最好失踪掉,否则事情就不正常,你脸上就没有光,就没法儿向人交代?没错,我的确全胳膊全腿儿,人活着,活得好好的,回来了,但这不是我的罪过,我也没有必要为这个去讨好谁,没有必要因为这个就觉得欠下了谁的。还有,你以后别再教育我了。你已经教育得我够了。说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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