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光不在了怎么行走-《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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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把你放在哪儿了。”
“乌力天扬,我警告你,别想着和那些街头的女孩子鬼混,她们不适合你!”
“你真他妈的幼稚。”
“混蛋,你混蛋!”
“你能不能坐到地上撒泼去。你挡着我撒尿了。”
后来猫停止了夸张的尖叫,搂住两条光光的瘦腿,窝在床角仇恨地看着乌力天扬,看他摸摸索索地去拿烟,笨拙地叼在嘴上,却不点着。他们都不说话,就像他们都死去了一样。
“我想不起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了。”乌力天扬笨拙地叼着烟,感伤地说。
“我也是。”猫说,然后钻进被窝里,伤心地睡了。
有时候猫会问起简雨蝉的事,问乌力天扬喜欢简雨蝉什么,和简雨蝉怎么搞,简雨蝉在床上是不是很浪。
“她凭什么骑在我男朋友身上?她应该感到害臊。”猫气咻咻地说。
乌力天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孩子气的猫。她还没有长大,脸还没长开,青桃似的小乳房总也没有起色。也许他该叫她放轻松点儿,到外面去踢一会儿毽子,再回来洗个热水澡。也许不是她,而是他,该他放松一点儿。何况,猫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她一直想成为陈冲那样被人叫做小花的好女孩儿,从此以后不再喝醉,他想不出她有什么错。
乌力天扬想不出任何人有任何错,如果错了,这些错该如何改变。猫也一样。所以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一对儿。不搭界,但他们是一对儿。
鲁红军的假肢真是漂亮无比,它们有着一流的质地——线条流畅、骨感逼真、肌纹清晰,比所有的真腿都棒。
鲁红军在北海的疗养院里没有闲着,经过刻苦煅炼,路走得有板有眼,从容不迫,像亚洲丛林象,很稳妥。但是,鲁红军大多数时候不走路,他愿意坐在同样质地一流的轮椅上,眸子里流露出深邃的属于思想者的光芒,让人推来推去,或者自己摇来摇去。这使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成为中心,赢来人们钦佩的目光。
鲁红军回到武汉后,在荣军疗养院里也没有闲着。他穿戴得整整齐齐,胸前的衣襟上别着几枚亮晶晶的功勋章,把自己收拾得像一个政治辅导员,到处去作报告。那是一个鱼儿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的年代,国家连同人们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国家连同人们都需要向上浮出水面大口呼吸的榜样,鲁红军就是这样的榜样,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鲁红军成了武汉著名的公众人物,他可歌可泣的事迹到处传扬。
回到武汉一年之后,鲁红军做出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他拒绝继续享受国家给他的各种福利,拒绝成为军队的拖累,主动要求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上自食其力。这件事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解放军报》做了大版报道,题目是《无腿英雄再度出征 革命路上继续前进》。
鲁红军转业到地方后真的没有食言,他和几名伤残军人一起办起了一家餐馆,他任餐馆经理。餐馆开业的第一件事不是杀鸡宰鹅,而是捐出一笔残疾金,帮助十名城郊失学儿童回到学校继续读书,电视台为此做了专题报道,鲁红军再一次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和敬佩。
鲁红军和他的同伴不断地上报纸,他们还到电台去,声音坚定地回答朴素的市民们用哽咽的声音打进直播室的电话。鲁红军进步得太快了,他知道如何用自己的两条假肢和空空的阴囊感染别人,特别是感染报社和电视台那些文理不通的记者,以及在政治口径的刀锋上游刃有余的官员。而且,鲁红军待他那些断胳膊断腿的战友们很好,他们经常在一起回忆改变了他们一生的战斗经历。哦,回忆,真他妈不错!
鲁红军和他的伙伴们的创业受到了方方面面的关注,民政局、工商局、税务局为他们大开绿灯,一些背景暧昧的干部子女公司和另一些背景复杂的道上公司都争着和他们做生意,利用他们的平台“借船出海”,连一些政府官员都成了餐馆的座上客。用高东风的话说,鲁红军差不多已经成了一个社会问题。
鲁红军和他牵上关系的政府官员们心照不宣,共同玩一个游戏。在这个游戏里,政府官员是猫,鲁红军不是老鼠,也是猫。鲁红军为自己的餐馆取名红旗飘飘,在汉口、汉阳和武昌开有好几家分店,菜名由他亲自拟定,充满杀戮之气,叫“风卷残云”、“冲锋陷阵”、“铁马金戈”、“战地黄花”、“火烧连营”之类,因为菜式适合武汉人的江湖气质,拥趸者众,生意一时火及三镇。以后鲁红军又和两家干部子弟的公司联手,涉足制药业、房地产业、种植业、物流业、废旧物资业,红旗飘飘很快做成了集团公司。
鲁红军的业务在武汉越做越大,好像全武汉都在给他让路,或者说,给他那两条质地一流的假肢让路。
有一次,鲁红军打空快餐的主意。他飞来飞去地做生意,觉得航空公司提供的快餐难吃得要命,像牢饭。他盘算着想把航空快餐业务接下来,去找航空公司谈合作项目,结果没谈成,人家不给他做。鲁红军没有气馁,召集他的智囊团开会,研究怎么办,然后他换上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胸前佩戴着一大堆闪亮的奖章,坐在轮椅上,把自己摇进了省政府。
鲁红军给省直机关的青年党团员们作了一场精彩的演讲,讲他和他的战友怎么在前线为国争光,怎么争掉了两条腿以及他没来得及出世的后代,讲他和他的战友们怎样自强不息,艰难创业,把国家发给他们的抚恤金全都拿出来,一部分捐给了失学儿童,另一部分办起了红旗飘飘。现在,他们想改变人们吃牢饭的命运,办一个航空快餐公司,但没有门路,把持门路的人就是把航空快餐做成粪便,也不许别人染指。
在含着热泪经久不息的掌声中,鲁红军的问题得到了解决,省直机关党政工团负责人当场表示,他们来做这个工作,他们来打通这个不许别人染指的门路,连工商税务都不用新时代最可爱的人跑,全由省直机关党政工团包下来。人家还说,小鲁,有什么事,你尽管发话,我们没能在战场上为国家争光,我们能在湖北为国家提倡的事情盖章。
报纸上刊登了鲁红军一句名言:倒下去的不叫英雄,倒下去爬起来的才叫英雄;断了腿的不叫英雄,断了腿继续前进的才叫英雄!
乌力天扬知道鲁红军一直在打听他。有好几个战友给乌力天扬捎信,让他主动去看看鲁红军。人家现在是名人,著名企业家,自强不息楷模,你该主动。乌力天扬想,名人真不错,企业家真不错,楷模真不错,主动也行,可看什么呢?他们之间谁看谁?鲁红军没有腿和睾丸,他没了时代,他俩谁更值得看?
那天乌力天扬回基地看萨努娅,葛军机也在,刚从北京回来,和乌力图古拉坐在客厅里说话。父子俩说的是春旱的事。乌力图古拉牵挂农村的情况,担心春旱会影响全年收成,问葛军机怎么应付猖獗的旱魃,问得很详细。葛军机让乌力图古拉放心,说他到地委以后,专门组织专家搞了一套科学的减灾方案,这次派上了用场,现在地委已经全部动起来,机关干部都去了抗旱第一线,他这次去北京,是想找部里要一批资金,购买抗旱设备,他和全地区干部群众都有信心战胜旱灾。
乌力图古拉对葛军机的信心很满意,对葛军机的日益老练很满意,表扬葛军机,知道动脑子,不蛮干,越来越像你父亲。本来挺高兴的,一看见乌力天扬进屋,乌力图古拉就来气,站起来走开了。葛军机要去看望简雨槐,然后赶回地委去指挥抗旱工作,也准备走。走之前,他和乌力天扬谈了几句。
“听说,你在和染厂的一个女孩子同居。”葛军机说什么都稳稳当当,是代表乌力家家长的口气,“当然,这是个人生活。不过,妈的意思,你年纪不小了,也到成家的时候了,如果对方不错,你觉得合适,不如把婚结了,你们搬回家来住,这样对你,对女方,对这个家都好。”
“要是不结呢?”乌力天扬不喜欢这种上下级似的谈话,免不了生出恶意,“你都知道同居了,干吗不直说,往妈身上推?”
“天扬,咱们这个家庭,不是社会上那种家庭,咱们做家庭成员的,得考虑影响,不能让人家说三道四。”葛军机耐心得很,一点儿也不躁,“人家说三道四,不是说咱们这些做孩子的,是说咱们的父辈,说父辈代表的阶级,说他们开辟的事业,所以,我们没有权利随心所欲。”
“你们操心操得太多,容易得心脏病。”乌力天扬盯着葛军机,“凭什么你们要来管我的生活?凭什么我非得按照你们的要求过日子?你都说了,这是私人生活,私人生活干你们什么事儿?”
“就算你有你的生活准则,”葛军机一点儿也不恼,有条有不紊地反驳乌力天扬,“可结婚是正常的事情,怎么叫管呢?这种要求不算过分吧?你总得生孩子,生养后代的职责你不会不要吧?不结婚怎么生孩子?人家女方总不会一直和你同居下去吧?”
“我讨厌孩子,讨厌做父母,”乌力天扬觉得自己不做魔鬼都不行,“你可以那么做。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像他们一样,生一大群孩子下来,再养一大群孩子,然后好好地管教他们,让他们都正常起来。可我不会。我不会生下我的儿子。我出门就去把自己结扎了。”
“天扬,你这样是没有出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我这么说会激怒你,可我还是要说。”葛军机痛心地看着自己的五弟,掏心掏肝地说,“历史不会停下来不走。历史讲的是硬道理,那就是强者更强,弱者更弱。要想做强者,你就不能停在过去,你就得往前走,什么也别想,只管往前走。”
“我现在知道了,”乌力天扬盯着自己的二哥,“爸爸为什么会喜欢你。”
乌力天扬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被一辆黑色的尼桑车拦下。尼桑是红旗飘飘集团公司董事长鲁红军的坐骑。鲁红军到基地来看望他的熟人——那些在他少年时代关照过他这个地方子弟的好人——并且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事情往往是这样,种一畦蒜根根不抽苔,蔫得像绿鸡毛,反倒是蒜种里带了一粒瓜籽,满畦结瓜,让蒜畦成了瓜畦。
“喂,排长,” 鲁红军让车停下来,摇下车窗,亲热地叫住乌力天扬。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微笑,“我们什么时候冲锋?什么时候吃压缩饼干?”
乌力天扬看鲁红军。他们几年没见,鲁红军焕然一新,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穿一身挺括的西装,头发向后,梳得油光水滑,的确像著名企业家。
“不认识了?你看,我老没到你这儿来报到。我忙啊。我得学做天使。还记得这话吧?你说的,我可没忘记。一想起这个,我老是热泪盈眶。”鲁红军口气里充满了嘲讽。
乌力天扬当然记得。要想当天使,你得先下地狱。这是他说的。他没有告诉鲁红军,这是当年他流落街头时,一个老乞丐对他说的。那个老乞丐后来让人给打死了,尸体丢在汉口十七码头,好几天没有人管。老乞丐姓米,做乞丐前是教堂里的神甫,做神甫前是南洋的富商,做富商前是剑桥的学子。他是不是应该把这个告诉鲁红军?
“听说你当警察了?这么说我还得让你保护?怎么会这样?怎么你老比我进步?要不咱俩联手,你保护我,我交你租子,你替我看门,见鬼杀鬼,见魔杀魔,怎么样?”鲁红军幸灾乐祸地说。
乌力天扬当然是警察。警察的保姆。妈妈。教父。孵化器。制造商。但他从不收租子,也不替谁看门,尤其替断了腿还继续往前走的英雄看门。红军当兵是人家天扬帮的忙,当兵后又归天扬领导,反击战也是天扬带上去的,你让天扬怎么说?
“怎么,不同意?还是单纯的喜儿?觉得让黄世仁糟蹋了影响不好?要当喜儿别当警察呀,当警察迟早得进奶奶庙,迟早得做白毛女,影响谁?”鲁红军耐心地开导乌力天扬,“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还没弄明白,人民警察就得和魔鬼打交道,你们是这样说的吧?可魔鬼最不怕的就是天使。天使你能干什么?你背一对小翅膀飞来飞去,谁怕你呀?你只能做魔鬼,比魔鬼还魔鬼,这样魔鬼才怕你,你才能战胜他,对不对?所以,没有什么糟蹋不糟蹋的,你迟早得把自己糟蹋掉。”
“你为什么不下车?你肯定觉得你是世界上站得最稳的那个家伙。”乌力天扬冷冷地说。
“是的,我是。”鲁红军一点儿也不生气,心平气和,“我敢肯定,你现在就想杀了我,因为看见我,你的腿就开始发软,你就难过得受不了。你真是白有一双好腿了,糟蹋了。顺便说一句,大多数时候,我不站着,我得节省体力,干更重要的事儿。”
乌力天扬觉得这事儿真他妈的无聊透了,他们像两个伪君子,遭到抛弃的同性恋者。他一点儿也不怀疑,对方也是这么认为的,也在为这个生气。他们还不如猛踢对方的肚子,把对方的下水踢出来,或者干脆,拿榔头直接砸碎对方的脑袋。
蠓是一种奇异的生物,把它们装入试管,放入100度的烈焰中烘烤,再放入太空低温下冷冻,再置于强辐射下照射,然后让它们回到正常的生活环境里——那些经过残酷杀伤的蠓很快就能苏醒过来,恢复旺盛的活力,并且繁殖出完全健康的后代。
蠓的故事是乌力天扬做流浪儿的时候大庆油田的一位技术员讲给乌力天扬听的。技术员讲过这个故事后,很激动地向乌力天扬提了一个问题,希望乌力天扬回答,结果乌力天扬没能回答出来,只知道傻乎乎地啃天然气烤焦的馒头。
技术员的问题是:人类连最顽强的地球生命都不是,他们凭什么自以为是?
现在,乌力天扬可以回答技术员这个问题了。不,错了——不是人类错了,是技术员的错了——技术员只拿烈焰烘烤、太空低温、高剂量辐射这些科学可以测验的内容来做考验生命力的参数,他忽略了那些科学无法测验的参数,那才是考验生命力更为重要的内容。
汪百团又一次惹出了麻烦。他帮一个朋友打架,把对方一个人砍成了残废。公检法迅速介入案子,判了汪百团五年。
汪道坤和胡敏连武汉都没有回,托人从老家带话来,说他们早就不认汪百团这个儿子了,他们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只当没有他这个儿子,生下他这么个儿子是他们一辈子犯下的最大的错误,现在,他们要把这个错误彻底改正掉,就像改正令人烦恼的脑震荡一样。
汪大庆哭哭啼啼找到乌力天扬,说她想不出该给汪百团准备什么东西,监狱里潮气重,他别又带一身疥疮回来。高东风非常兴奋,而且一点儿也不想掩饰他的高兴,他忙着收拾儿子的奶瓶、屎片,还有自己的书本、退稿信,一趟趟往汪家搬。
“我们进城赶考来了,人民会得到一份他们满意的答卷。”高东风叉着腰,站在汪家的院子里,理了一下大背头,环顾四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湖南话器宇轩昂地宣布。
乌力天扬早就料到会出这种事,但事情出了,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觉得他是眷恋汪百团的,像兄弟一样眷恋,这种感觉和痛恨一样强烈。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汪百团这样迷恋监狱,迷恋残疾,是什么让他不断地把自己搞进监狱里去,并且热衷于把自己的某些器官弄得面目全非。乌力天扬没有给任何人说过,那两年的少年犯生活彻底改变了他,他痛恨那种被当成灰尘和虱子的日子,痛恨被人操屁股的日子,他不会再把自己弄进任何监狱里去。
乌力天扬到处跑,打听汪百团的案子,托人帮忙活动,看能不能把案子翻过来,要翻不过来,起码少判个一年半载。汪百团从看守所里带话出来,让乌力天扬别管他的事儿,说这回混栽了,他认,安安心心去国家指定的疗养院休息两年,出来接着混。
十天的申诉期结束,汪百团果然如他所说,没有提起申斥,满心欢喜地去“国家疗养院”休息去了。
汪百团被送往沙洋农场那天,乌力天扬托劳改局的朋友请沙洋农场来提人的管教干部吃饭,拜托他们关照汪百团,别让汪百团吃太多苦。酒菜要了一大桌,乌力天扬挨着个儿敬酒。酒是一敬三巡,一巡三组,一组三杯,谁不喝乌力天扬就上去抓谁的衣领,不依不饶,这个乌力天扬会,乌力天扬会的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惊天动地。乌力天扬一组组往嘴里倒酒,也没忘了找服务员要两个快餐盒,就桌上菜盘里的肥肉装了两盒,托管教干部带给汪百团,让他吃了再进班房。
酒喝到一半,猫、高东风和罗曲直赶来了。乌力天扬不高兴地说,不就几件衣裳吗?又不过野猪林,就扛不动,走死你们了?高东风没回乌力天扬的话,往桌边一站,举了酒杯,先说了几句酒逢知己千杯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千金散去还复来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话,然后挨个儿点射。
罗曲直把包袱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小声向乌力天扬解释,不是他们走不动,是出来时碰到简明了,说了一会儿话,所以来晚了。罗曲直看了乌力天扬一眼,又吭吭哧哧地小声加了一句,简明了说,简雨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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