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跃上日光翩翩起舞-《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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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见**《论人民民主专政》。

    但乌力天扬还是没有想到,简雨槐会走得那么远,远到没有人可以找到她。简雨槐不光不会说话,她也不再梳头,头发乱糟糟的,有一股劣质洗发精的味道;这和那个每天要洗一百次手、到处洗洗涮涮的她不一样,和那个小辫儿扎得整整齐齐、圆口布鞋一尘不染的她更不一样。

    “我可以替你梳头吗?”乌力天扬问简雨槐。

    乌力天扬在盥洗室里放好清水,找来一件干净衣裳,替简雨槐围在脖子上,把她从床边牵起来,牵进盥洗室,笨拙地替她洗头。洗完头,他用干毛巾替她揩干头发,把她带回屋里,让她在床边坐下,再去盥洗室找出一把梳子,用清水洗了好几遍,再用毛巾揩干,回到屋里,搬来一把椅子,放在窗前,把她从床边牵起来,牵到椅子上,让她坐下,为她梳头。

    乌力天扬笨拙地钩起一只指头,将一小绺发丝挑在手心里,用梳子一点点地剥离开,梳理整齐。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焦黄而稀疏,没有光泽,脱落了很多,像夏天过去后的白头翁。乌力天扬觉得那不是头发,可那是什么,他离开的时间太久,说不清了。

    “知道吗,小时候,我喜欢过你。”乌力天扬说,用牙叼住梳子,空出手来,小心地分开简雨槐被水粘连住的发丝,重新钩了一小绺头发在手心里,把梳子从牙间取下,用梳子轻轻地梳着它们,“不是一般的喜欢,是刻骨铭心的喜欢。”他停下来,想了想。它们太少,她的头发太少,只能一绺一绺小心地拢在手心里,这有点儿像他的语言。他正在恢复他的语言功能,有时候需要停下来想一想。他想他能够做到,至少他不会让它像牛奶一样变质,或者像头发一样消失掉,“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感觉太深刻了。那种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改变了我。”

    简雨槐腰身笔挺地坐在那里,目光一直在墙壁上。那里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又了跳一下。乌力天扬停下来,看简雨槐的目光,再顺着她的目光朝窗帘没有遮掩住的窗外看。是几片树叶,它们从高处飘落下来,路过窗户。

    “是树叶。它们落到下面去了。”乌力天扬说,重新替简雨槐梳头,“也许一会儿还会有别的树叶落下来。也许有很多树叶。也许不喜欢你,我会去喜欢一棵树,或者一滴雨水。”他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那一笑,就闻到了儿时的味道,从槐树的花儿中传来的。她是蜂蜜香,她是槐花香。“现在想起来,其实都一样。”他这么说,心里突然跳了一下,有些心慌意乱,停了下来,控制住梳子,不让它把她给弄疼了。

    简雨槐一句话也没说,呆呆板板地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乌力天扬的话她听到了没有,听进去了没有。她看上去令人捉摸不定,手臂和腿的线条瘦削而流畅,脖颈迷人。她仍是那么美丽,美丽得心不在焉。

    乌力天扬替简雨槐梳好头,走到她面前,歪着脑袋看了看,觉得还满意,是她的样子。这样,他把梳子收好,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在她面前坐下。

    那以后就没有话了。不是她不说,他没了说话对象,是他看她扎了小辫儿的样子,人单薄得像一株风都能吹折的白茅,让人担心它会生出花萼的夏季。他就有些发愣,想一些儿时的事,想一会儿,笑一笑,再想。想是他自己想,笑也是他自己笑,她不搭讪,是他一个人的事儿。

    两个人在静静的房屋中一声不响地坐着,快到中午的时候,乌力天扬去厨房为简雨槐做饭。厨艺方面他天分不足,做不了什么好的,熬了一点儿粥,炒了一碟白菜,冰箱里剩着两碟剩菜,也给热了。等这些都做好,端到饭桌上,他和她道别,说他走了,会再来看她。

    “她回来了。”

    乌力天扬走到门口,听见简雨槐在身后这么说。他站下,回过头看她。她仍然是那个姿势,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墙角,显得有些紧张,好像那个地方藏匿着什么,会随时跳出来伤害她。他好半天没能判断出他是不是听到了那句话,如果听到了,那句话是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或者它是窗外的落叶带来的。头发梳过之后,她显得精神多了,可这不能说明她就会开口说话、那句话就是她说出来的。

    不过,乌力天扬并不需要做出什么判断,在走进屋子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简雨槐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套鬼魅的房子里。她之外,还有一个女人,还有一个有足够的能力把一切秩序都弄得一塌糊涂的孩子。

    高东风成了湖北小有名气的诗人。他在《星星》和《诗刊》这样的主流刊物上发表了很多诗歌,还参加了著名的风华诗会。那个诗会有点儿像一个同性恋俱乐部,每个参加诗会的人都落落寡欢,又彼此惺惺相惜,在摆满八个热盘的会议餐上风卷残云地捞残羹剩菜的时候,眼眶里常常盈满泪水。

    高东风有了一个笔名,现在他不叫高东风了,叫唐风。唐朝的唐,大风的风。他这样对乌力天扬解释他的新名字。他还托人找关系改了户口。现在的他不是二十九岁,而是二十五岁,属于诗歌新生代。他到处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他也不承认他有一个已经能熟练地使用方言和他对骂的儿子。这种来历不明的前史,让他显得多少有些神秘莫测。

    高东风送给乌力天扬一本《诗人》,作为他们重逢的见面礼。那是一份著名的地下诗刊,由几位大名鼎鼎的诗歌活动家担任编委,上面有高东风写的一组长诗,叫《农耕时代的誓言》:“祖先留下的财富无计其数,我却消化不良,注定以腐烂的食物为生。那就腐烂吧。不能结为果实,就做一堆粪便,哺育后代……”

    高东风正经历着诗名大振时期。他经常在大学或者民间诗社里进进出出,给诗社的成员们讲奥斯卡.王尔德和废名。不少脸上长着青春痘的文学女青年成了他的崇拜者,那中间以纱厂女工和地方院校的女学生居多。

    “对女人来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情妇,她们被伟大的诗人操着的同时,也被伟大的诗歌操着,她们还想怎么样?”高东风为了证明他的观点,拿汪大庆举例。汪大庆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把他的工作服浆洗得满是漂白粉味儿,皮鞋擦得比玻璃还要亮,日子伺候得妥妥帖帖,让他生活得像一只帝王般的来杭种鸡。可是高东风并不领情。他已经不操汪大庆了。他一直在痛心疾首地反思自己,对他曾经迷恋过的庸俗进化论大加鞭笞。

    “妈的人这种东西,怎么就会认为一辈子儿子最重要?怎么就不能和动物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操就怎么操?”

    “你还想干什么,上太空?你操我操少了?哪次不是你想了就上,和我商量过吗?你比动物可幸福多了,人家动物还得拖儿带女呢。”

    “我没说这个,我说的是……我也没说这个,我是说……”

    “高东风你听着,你不要白日做梦了,你就是找根玻璃绳子吊到天上去,你也不是来杭鸡,还是土鸡一只。”

    高东风愤怒了。他对土鸡这种恶毒的说法充满了厌恶,对汪大庆充满了厌恶。人们爱说愤怒出诗人,这句话就是说高东风的。高东风大量读书,读弗雷泽或者杜尚什么的,一开口就是存在主义或者垮掉派。那真是一种高尚的生活方式,它对高东风的塑造是脱胎换骨的。就算高东风每天早上仍然吃狐狸粪便似的热干面或者干枯的海星似的面窝,朝那个已经能偷看他写的情诗的退役高干外孙吐口水,他的气质也开始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再也不穿工装,汪大庆把它们洗得再干净他也不穿。你总不能让一个著名诗人穿着满是漂白粉味道的工装去写诗吧。

    高东风成名之后试图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对裸体生活派1充满了向往。他向汪大庆晓以大义,希望汪大庆为人类诗冠上的明珠计,和他一起去勇敢地接受裸体生活派的高尚生活。高东风的企图遭到彻底的失败,他的脸被汪大庆挠出了好几条血痕,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限制了行动自由。汪大庆不允许高东风再写诗,说都是狗屁诗歌弄得,让高东风不知道自己是谁。高东风因此痛不欲生。

    高东风对乌力天扬总是记不住他的笔名而在公开场合仍然叫他高东风生气,但即使这样,他还是带乌力天扬参加了一场他的演讲会。

    “乔治.巴塔耶说,”高东风——诗人唐风像一头孤独的猩猩,把两只胳膊长长地伸出去,撑住讲台,阴沉的目光穿透耷拉在眼前的长发,在那些女崇拜者的脸上一寸寸地游弋,“每一个个体的他或者她都是不连续的,而性欲则能够突破身体所设置的孤独的禁闭,从而与他人共同建立并领会某种连续的感觉。”高东风——诗人唐风收回长臂,离开讲台,走到他的崇拜者当中,在一个圆脸圆眼的女工面前停了下来,“在巴塔耶看来,色情就是对于终有一死的生命的崇高肯定。”高东风——诗人唐风把圆脸圆眼女工面前的桌子当成讲台,伸出长臂,撑住桌子,目光炯炯地盯着激动得直咽唾沫的女工,很肯定地告诉她,“它的决定性时刻就是把自己裸露出来,在裸裎相对中,断然投身于异质性,放弃窒息你我的封闭、不连续的状态。”

    “谁是巴塔耶?”演讲会结束之后,乌力天扬问高东风。

    “你没救了。”高东风看了乌力天扬一会儿,在确定乌力天扬不是在捉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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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裸体生活派:亦为亚当派,主张恢复《圣经》中亚当犯罪前所处的无罪境地,在举行礼拜时完全裸体,以模仿伊甸园生活;为了不使原罪遗传下去,强烈主张取消婚姻。

    之后,十分肯定地宣布。但是一转眼,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向乌力天扬宣传他的济世理论,“我必须拯救她们,让她们知道,她们不是雌性动物,只在相当有限的发情期里才能交配。正因为对她们无法控制的性欲的恐惧,男人才卑鄙地利用家庭和父权把她们合法地留在自己身边。所以,她们必须逃离家庭,否则就丧失了上帝赋予她们的天权。”

    “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乌力天扬觉得巴塔耶是谁没关系,女人是不是应该逃离卑鄙的男人设下的圈套也不关他的事,但下面这件事却很重要,“你在台上台下乱窜的时候,你的小兄弟一直硬着,顶着裤裆,很不雅观。”

    “我操,乌力天扬,没想到你这么庸俗。你越来越庸俗了。”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乌力天扬那么庸俗,高东风告诉乌力天扬,他已经开始写电影剧本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观念选择,这是有信仰的知识分子才会干的事儿。高东风第一个电影剧本叫《格拉丹东的神》,他说只有神性才能造就人类的灵魂。他严肃地告诉乌力天扬,只有拥有了灵魂,人们才能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上,才有资格谈论生活这个话题,“是谁创造了历史?人民,是人民,不是吃坚果长大的贵族。我不想做什么革命者,但我有革命者的激情,这一点,我们是相通的。”

    “你是说,”乌力天扬似懂非懂,而且非常顽固,“革命者就是神?就是你在讲课的时候顶起裤裆的兄弟?”

    “乌力天扬,我算彻底看出来了,你真的没救了。”高东风悲天悯人地总结道,“你说你回来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就在外面晃荡,或者干脆死掉得了。”

    汪百团两年前刑满释放,出狱后干上了“湿活儿”,职业性的那一种。也就是说,汪百团靠殴击人的身体和切割人的器官这个行当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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