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别把梦告诉过路的青年-《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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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看望阵亡战友的父母,看望那些折了脊的山梁,断了流的江河。

    他为自己找了一百个理由不那么做,不去敲响那些失去了亲人的家庭的门,不去面对那些痛不欲生的父母和家人。只有一个理由让他那么做——那些子弹和炮弹击中了他们,而不是他。他是他们的排长,他们死了,他活着,他得替他们看一眼他们留在世上的亲人。或者,不是替他们,是替他自己。我得把他们还给妈妈!为他自己。

    那些阵亡的战友们的家人,他们大多在伤心欲绝中保持着一种骄傲,因为那是他们唯一可以抓住的稻草,是他们后半生活下去的精神寄托。他们的精神全都崩溃了,无所适从,见到他,先是呆呆的,涩涩的,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然后他们手忙脚乱,拉他进家,为他扑扫身上的尘土;然后他们急急忙忙,语无伦次地说话。

    “麻浩他保卫祖国,死得光荣。部队上给记了二等功,还给寄了抚恤金。三百块钱,去广西给他扫墓,都花光了。家里?麻浩是老大,他爸那年修水库,砸掉了一半肺,家里就麻浩一个劳动力,两个妹妹小,干不了活儿,化肥用不起,困难呢。部队上说了,每年补贴六十块钱,能给补三年。明年就他爸去广西看他,我不去,花钱呢,没钱呢。我给部队首长提过,能不能把麻浩接回家里来,要不每年去一次,一个人来回得一百多,花不起。首长说,部队有规定,不让迁。他爸说,儿子活着给国家尽忠,人死了,忠尽完了,让我们回去吧。人家还是不让,说是国家统了一不让。我知道,国家是大道理,可我弄不明白,麻浩已经死了,难道就没有别的人来保卫国家,还得他们这些死鬼去保卫吗?国家的规定我们搞不清楚,麻烦你给首长说说,让我们把麻浩接回来,要不,这么老远的路,我们看不起,真得让麻浩一个人在那儿孤苦伶仃地待着了……”

    “你这也不是实话。你为什么不告诉人家实话?他排长,麻浩妈说的不是实话。麻浩有钱,部队把他的遗物还给我们了,他攒了三十一块二毛二分,一大笔呢。是他的津贴费,找人算了算,这孩子省,不该花的钱他一分钱也没舍得花。他妈哭得死去活来,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傻,不让他花钱,不是不让他一个子儿也不花。人家有钱家的给孩子倒贴,我们贴不起,孩子自己拿命换来的钱,还不让他花,我们对不起他啊……”

    “我怎么没说实话?他排长,我说的是实话。那钱不是我们的,是孩子的,是孩子的卖命钱。我们忍心花吗?我们不忍心。孩子在家时老帮队里的五保户挑水,孩子的卖命钱,我们帮他捐给队里的五保户了……”

    …………

    “郭城是好儿子,他陪我下棋,给我剪脚趾甲,说我脚臭,我骂他,他不还嘴。他打破别人家窗玻璃,我揍他,脸上三道印子,他一声也没吭。首长说,要好好照顾烈属,孩子他妈当时就哭晕过去,说还是首长知道,儿是妈的血肉。其实,不照顾也没办法。我们就郭城这么一个儿子,他姐姐小儿麻痹症,在家里待着,没有参加工作,也没人管。郭城那年考大学,差六分儿,没考上,就去当兵了。听说是回来路上出的事儿。他妈眼皮子老跳,说咱们去一趟吧,我们就去了,结果战区不让进,等了二十天,没看上,只好回来。三个月以后才通知我们,人没了。又往广西赶,结果还是没赶上。人没见着,照片也没给一张,光看见墓地,老大一片,怪瘆人的……”

    “从墓地回来,我问首长,郭城有功没有?首长说有功,但不给评,不是冲锋死的,不给评。他爸说,首长您不能这样,这样就是不讲道理,不是冲锋死的,是为了冲锋死的。谁也不想死,不想拿命换功,可是,命丢了,怎么也该夸他一声吧,要不我们怎么向邻居交代,说他自己去越南胡闹丢了命?后来给了个三等功,告诉我们是争取来的。问以后怎么办,车票给不给报。部队说归民政局管。民政局说,不是给了三百块抚恤金吗,还要?再要找部队要。他爸就骂我,让我别再提这事儿,脸撑不住,再说就没趣儿了……”

    “郭城?他骗人,他根本就没有谈过那么多恋爱。我是他第一个女朋友,唯一的女朋友,他就跟我谈过。他成绩不好,个子又矮,我们街上的姑娘谁也看不上他,见他就躲。我是看他死缠着,天黑了还在电线杆子下靠着,探头探脑往我家看,可怜得很。他对老人孝敬,邻居都夸,说他煤球捏得结实。我妈身体有病,我想以后结了婚,他可以帮我伺候妈,我就答应了他。他才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呢。有一次他说想亲我,我豁出来,眼睛都闭上了,等了半天没动静,睁眼一看,他早溜得没影儿了。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他为什么要撒谎?我现在不能说他。我只后悔,没有答应他,让他和我好。他走的时候,我送他钢笔和笔记本,最好的那种。他说不要,要送就送他一个好。我问什么是好,他说和我睡觉。我正来那个,害怕,又生他的气,觉得他像流氓,不学好,动歪心思,你说,这不是流氓是什么?我当时气得,都想和他吹。要早知道他回不来,我就不管这些,让他把我好了,让他把我流氓了,这样他就没有遗憾,也不用撒谎。现在说也没用,后悔都来不及了……”

    …………

    “好学死得值得,好学给俺王家正名儿了!他二爷爷当过皇协军,俺王家三十年抬不起头,好学让俺王家抬了头。接到部队通知那天,俺说,他娘,别哭,俺该高兴才对,高兴才对得起好学。俺去代销店赊了一挂鞭,给俺王家放了一串响。亲戚那边也放了好几挂,都夸好学,说亏了好学,老王家翻身解放了。那啥,口号里不是说,牺牲一个人,为了十亿人吗?好学他躺在那么老偏僻的地方,为谁?他是为俺王家呀!他是给王家换匾呢!就为这个,俺得放鞭。俺还和他娘一块儿去看了孩子,卖房卖地也得去看看出息的孩子……”

    “其实吧,他首长,也不全是你叔说的那样。你都看到了,俺这儿是山区,光见石头不见土,有雨的年头儿能收上点儿瓜干儿,天一旱,就得饿肚子。儿子苦吃扒做养出个模样儿,说没了就没了。也不怨谁,要怨就怨俺当老人的,琢磨不出个道道儿,就想让好学他当兵吃粮,让他偷偷多报了一岁,这才当上了兵。没想他攀不上这个福气,倒是让福气给噎死了……”

    “好学不是自己攀福,是给俺老王家正名儿。他首长,俺给你说个秘密。看好学的盘缠是王家人集体给凑的。二百多块呢!来回花了一百八十多,还余下几十,来年的种子钱够了。不是正名儿,谁给你凑,对吧首长?凑不凑,借上盘缠也得去呀!去看看俺出息的孩子。他不是噎死的,是正名儿……”

    …………

    乌力天扬坐在那些失去了亲人的父母和恋人面前,听他们急匆匆地向他述说。有时候他会和他们说几句话,更多的时候,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好像是他杀死了他们的亲人,他把这件事隐瞒了,没法儿向他们交代。

    乌力天扬把这些兵丢了,他自己没丢。他没丢,挨家挨户去看望丢掉的兵的家人。他就像一个手中沾满了鲜血的凶手,一路杀着人,一路杀将下去,到肖新风家的时候,已经血灌两袖,心力交瘁了。

    果然如肖新风所说,肖家很穷。家里四把秃锄,三副朽桶,两间干打垒的草房,将倾未倾。肖新风的父母本分得要命,每天听着生产队长的哨子响,费力地咳着痰扛着锄头出门,去地里干活儿,和肖新风吹嘘中专横跋扈的农机站长相去甚远。

    肖新风的父母是近亲结婚,四个儿子,除了肖新风,其他三个都是白痴。三个白痴儿子不干活儿,坐在屋檐下,嘴里流着涎水,互相捉虱子,冲着乌力天扬傻笑。乌力天扬还见到了肖新风说到过的那头牛,它已经上了年纪,在院子外面披着脏土没精打采地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反刍,风沙吹过的时候眯上眼睛,入定和尚似的一动不动。

    “我没有保护好他。我应该保护好他。”乌力天扬愧疚地说,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两个老人的眼睛。

    “别这样说孩子。别说这种话孩子。你怎么能保护他呢?你保护不了。”肖新风的父母反过来安慰乌力天扬,要他别太悲痛,振作起精神;要他别太惊吓,照顾好自己家的老人。

    那天他们没出工,没听哨子响,没去伺候那些不知道能不能收获到手的庄稼,忙进忙出,洗锅刷碗,去亲戚家借鸡蛋,给乌力天扬煮鸡蛋吃;四个不够,得吃六个,六个好,六个顺。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儿子的战友。他们太穷,没有什么可以款待儿子的战友。他们要杀家里唯一的老母鸡。

    乌力天扬去夺刀,他说别杀它,您别杀它。别死,你别死,你得把自己还给妈妈!肖新风的母亲说,杀,得杀,新风离家的时候就想杀给他吃,新风不让,和你说的一样,他说妈,别杀它,你身体不好,留着下蛋给你补身子。他走时没杀成,想等他探亲回家再杀,谁想到……得杀,不能留下,留下不知道还得走谁!你是新风的排长,你就替他吃一口吧……

    鸡杀掉,炖熟,盛进碗里。乌力天扬端在手上,抬头看那两位满脸老树皮似的老人,他们那么急切地看着他。他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埋下头,胃里一阵阵地抽搐着,大口大口吃鸡,连骨头一块儿嚼碎咽下肚去,嗓子眼儿划得生疼,眼泪吧嗒吧嗒滴在碗里。

    肖新风的父母不让乌力天扬走,要他在家里过一夜。他们恳求他那样做。他们想让儿子的战友在家里过一夜。他排长,就当你替新风,在家睡一宿再走,求你了。

    那天晚上,三个傻兄弟很兴奋,蹲在炕上,围着乌力天扬,轮流摸他的脸,掰他的手指头,抓他的头发嗅来嗅去。肖新风的父母不睡,双双进屋,搬了条断了腿的长凳,并肩儿坐在炕边,看着乌力天扬睡。看是静静地看,不敢咳嗽,老慢支喘紧了,揪起衣襟捂住嘴,把咳堵在胸口里。

    乌力天扬还是不敢看两位老人的眼睛。他衣裳没脱,蜷在土炕的脚落里,一动也不动。他想,他睡的地方,就是肖新风当年睡的地方吧?肖新风在这个地方睡了十七年,然后走出这个家门,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夜,很长。

    第二天早上,乌力天扬离开肖新风的家。肖新风的父母把他送出很远,一直送到公路上,在那儿站着,一句话也不说。直到长途汽车来了,停下,乌力天扬上了车,车门关上,扬起尘土开走,两位老人还在尘土中站着,只是站不空站,颤抖着扬起手臂,向乌力天扬挥别,好像他是他们的一个儿子,他那样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乌力天扬一直忘不了郭城的女朋友离开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个因为失去了最亲爱的人而张皇失措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日子的女孩子失声痛哭,然后泣不成声地责问他:

    “为什么你没有死?为什么你活着?”

    乌力天扬精疲力竭地回到部队。一进连部,连长左公宝就告诉他,十二连失踪的兵罗曲直和王洪亮回来了。乌力天扬吃了一惊,不明白地看左公宝,好像左公宝不是在说罗曲直和王洪亮,是在说他,是在责问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回来。

    “没回部队。人在广西学习班,回来的人都往那儿送。罗曲直是路上憋不住,躲到丛林里解大手,让越南特工给按在林子里,接着又在路上按住了王洪亮和周明。周明在路上想逃,夺人家的枪,被捅死了。这回换俘虏,罗曲直和王洪亮是头一批给换回来的。”

    “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交代情况呗,背靠背找证明材料呗。甄别完,有变节问题的当变节分子处理,有出卖情报的当叛国分子处理。屁股上没屎的,学上一段时间,复员拉倒。”

    “罗曲直一向谨慎,家里来信,看完都用胶水封起来,为什么不在路上拉,非得跑到林子里去?”

    “是啊,我也想不通,怎么会是这样。让王洪亮和周明一头儿一个守着,子弹在膛里,还怕谁看见屁股?尤营长刚才从广西回来,营里两个被俘的,都在我们连里。尤营长说,罗曲直在学习班里眼泪巴娑,直后悔,说他当时该拉响光荣弹,可当时光顾着提裤子,一分神儿,让人家按在那儿。你说他,真不该管裤子的事儿,要拉响光荣弹,就没有后面的事儿了,我们连反倒多了一个战斗英雄。”

    这个事儿,有关裤子的事儿,乌力天扬真回答不出来。离开连部以后,他认真想过,要是换了自己,会不会拉响光荣弹。答案是,不会。他宁愿让人家给按住,也不会拉响那枚小炸弹。问题是,然后呢?再然后呢?怎么办?也像罗曲直一样,在被遣送回国后,痛哭流涕地后悔不该管裤子的事儿吗?

    乌力天扬去了石家庄步兵学校,开始了他的军校生活。

    战争刚结束,学员中一多半儿是参过战的基层年轻军官,差不多全立过功受过奖,一个个牛皮烘烘,教员根本不用教他们如何挺胸,反而得随时提醒他们,拔正步时别把脑袋仰得太高,这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军校里都不被允许。

    乌力天扬突然间失去了从众的感觉,不适应孔武有力的军营生活,也不适应那些和他一样胸前扎过大红花的战友。

    红脸蛋儿的河南兵。女人模样的上海兵。高门大嗓的东北兵。声色俱厉的武汉兵。趾高气扬的北京兵。爱开玩笑的四川兵。骂人上瘾的教员。心事重重的教导队长。言辞华丽的宣传干事。目中无人的作训科长。圆头滑脑的事务长。谎话连篇的政治队长。厚颜无耻的通讯员。拍马屁的示范兵。老爱打听人家对象的学员队文书。牢骚满腹的炊事班长。衣着鲜亮的门岗。

    荒唐的人很多,荒唐的事情更多,好像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上一次战场;上一次战场,就是为了从战场上回来后充当一个在人群中仰着脑袋走路的小丑。

    乌力天扬觉得,他不该到军校来。不知为什么,他开始向往曾经有过的流浪儿生活。

    乌力天扬越来越不适应军队的生活。他总是打不起精神,学习有一搭没一搭,风纪不整,衣襟上总是沾着一星稀饭的干痕,人站在那儿,手不由自主就揣进裤兜里,有时候神秘莫测地笑一下,突然又不笑了,样子怪怪的。他在步校里的表现乏善可陈,他的学习每况愈下,甚至因为破坏学员队的规定挨过两次队前批评,记了一次过。

    学员队长和教员向教导队长反映,说乌力天扬学习上挺认真的,他老在琢磨问题。教导队长怀疑这个说法,琢磨什么问题?问问他,他都想了些什么?他不是在琢磨问题,他是战后综合症,脑子出了问题!

    乌力天扬的确在想问题。他一直在想,而且想的是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他没有死?为什么他活着?为什么?

    乌力天扬怎么也不能把那些倒在他身边的同伴的样子给忘掉。他也不能忘掉那些同样勇敢的对方士兵。他们被猝然打倒的样子,他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们死后瞪着天空的不甘的眼白,一直萦怀在他心头,始终不肯离去。活下来的人们撤离之后,战争双方的士兵并排躺在那里。在那之前,他们是彼此的死亡之神,为了一个空洞而未必真实的理由毁灭对方,现在,他们就像亲兄弟一样,不离不弃地长眠在熟悉或陌生的大地上。他们不能像他一样活到老,不能和他一样站在操场上甩大步,为一些无聊的事情争吵,甚至不能再看见天空。

    乌力天扬的胸口老是疼痛。那里不断冒出大股的血花,怎么擦拭也擦拭不干净。现在他才明白战前乌力天赫对他说过的话。没有什么胜利,没有人会胜利。

    乌力天扬苦恼地承认,他不是乌力天赫,不是那个拼命让自己化蛹为蝶去寻找和验证生命意义的四哥,不会把风雨雷电当做成长的福祉。也许正是这一点,证明他永远也不可能像乌力天赫一样坚强。

    距离1980年的元旦只剩下四天。

    晚上7点刚过,剧烈的爆炸声响起,位于喀布尔市中心的国家电信大楼火光一片,共和国首都与外界的通讯联系随即中断。与此同时,喀布尔市街头出现了大量蝗虫般的苏军坦克和装甲车,一批批身着深土色冬装的俄国士兵很快封锁住市区的交通要道和政府机关大楼,电视台、电台、报社和军营很快被苏军105空降师控制住。

    第二天凌晨,距离喀布尔市以北五百公里的苏阿边境上,苏联军队的东路突击群五万军队由潘菲洛夫中将指挥,在360摩步师  t-72型坦克的前引下,跃过喷赤河大桥,向马扎里沙里夫开进。同一时间,西路突击群四万军队在舍甫琴科中将的指挥下,越过库什卡河,向坎大哈省挺进。一批接一批安-12和安-22巨型运输机飞临喀布尔,卸下105、104和103空降师的士兵,那些大鸟停在跑道上,连引擎都不熄灭,呕吐似的吐出腹中身穿冬季迷彩服的士兵们,没等他们冒着螺旋桨卷起的风沙走开,就立即起飞,去运载下一批次的士兵。

    三个多月后,身着柯尔克孜族传统服装的乌力天赫从新疆明铁盖出境,沿着当年马可.波罗进入中国的那条道路,穿过狭长的瓦罕地区,向阿(富汗)巴(基斯坦)边境进发。这里是帕米尔高原余脉,人烟十分稀少,瓦罕河自东向西奔流不息,偶尔能遇到几个柯尔克孜族部落的牧人。他们骑术精良,异常骁勇,一个个骑在骏马上,沿着清洌洌的瓦罕河放牧他们的骆驼和羊群。

    在从加兰尔前往瓦罕的路上,乌力天赫交了好几个朋友。他们是部落首领古里巴德的儿子塔鲁德、青年牧民齐里扬诺和塔鲁德的小妹妹米米拉娅,他们待乌力天赫就像亲兄弟。实际上,乌力天赫和他们就是兄弟,他身上流淌着一半柯尔克孜人的血液,这也是他选择由瓦罕地区入境而不是别的地方的原因之一。

    乌力天赫在塔鲁德暖和的毡包里吃到了他出境后的第一顿热饭。饭是手抓饭,快乐无比的米米拉娅做的。米米拉娅往饭里放了大量的葡萄干、洋葱、胡萝卜、西红柿和去骨羊肉,放了足够多的新鲜的浅草茴香、迷迭香、肉桂叶、豆蔻、荑葱,淋了足够多的葵花籽油,香味扑鼻。乌力天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风情万种的手抓饭,他差不多觉得自己是个流浪的阿拉伯王子了。

    十几个牧人围着乌力天赫,好奇地看着他把甘美的羊肉往嘴里送。乌力天赫脸上有一块深陷的伤疤,右脚缺了小趾,走路时有些轻微的瘸,因为不断受伤失血,显得苍白而消瘦,这使得他像一个羸弱的知识青年。他慢吞吞地吃着饭,一副去了很远的地方、终于回到家的样子。塔鲁德要牧人们离开毡包,别打扰乌力天赫。乌力天赫不让。乌力天赫安静地对塔鲁德说,让他们看着我吃吧,他们难得看见一个外乡人。

    后来青年牧人齐里扬诺带头,牧民们一个个端着鹿角酒杯过来,排着队敬乌力天赫的酒。他们自己不喝酒,但他们决定把这个形销骨立的外乡人灌醉。乌力天赫一连喝了七八角杯醇厚的麦子酒,坐在那儿东倒西歪。米米拉娅看不过去,拿鞭子往外抽赶牧民。乌力天赫拦下米米拉娅,结结巴巴地说,请别抽他们,让他们灌醉我吧,他们是蓝天白云下的主人,有资格得到这样的乐趣。米米拉娅不高兴地说,你是天上飞着的人儿,他们会把你灌成一朵烂云,再糊到马肚子下去,让你永远也飞不成。乌力天赫抹了一把下颏儿上的酒滴,呵呵笑道,把一个外乡人灌醉,这样的事儿,他们会记上一辈子。

    部族接班人塔鲁德热情地邀请乌力天赫留在美丽的瓦罕河流域,和他们一起自由地享受伟大的安拉赐予的取之不尽的财富。年轻的牧人齐里扬诺缠着乌力天赫摔跤赛马,还要乌力天赫带着他一块儿去旅行,就像热情虔诚的阿布.伯克1一样。美丽的米米拉娅亲手为乌力天赫缝制了一件色彩艳丽质地柔软的紫羔皮坎肩,还特意在两只袖褡上镶嵌了几粒珍贵的青金石。

    他们和乌力天赫有着共同的血缘,却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们唯一的理性生活是背诵《古兰经》。他们把那些记录在兽皮、石板、海枣树枝或者驼羊肩胛骨上的优美文字当做魔力无边的诗歌、咒语和卜辞。每当这个时候,从他们嘴里流淌出来的就是威严而典雅的、优美而流利的、令人肃然起敬的、鼓舞和安慰人们的圣者的心灵讲话。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我在那高贵的夜间确已降示它,你怎能知道那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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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阿布.伯克(约573-634):穆罕默德门下的第一个伊斯兰教教徒,跟随穆罕默德在麦地那和麦加传教,632年成为真主的使者和继位人,哈里发帝国第一位哈里发。

    贵的夜间是什么?那高贵的夜间,胜过一千个月,众天神和精神,奉他们的主的命令,为一切事务而在那夜间降临,那夜间全是平安的,直到黎明显著的时候。1

    米米拉娅把乌力天赫当做一头小牛犊,往死里喂他新鲜驼奶。她问乌力天赫知不知道“夜间”是什么。乌力天赫不知道。米米拉娅为此非常生气,罚乌力天赫去河边背水,然后把他拖到河边的草地上,和他捉膝儿面对面坐着,掀开漂亮的布达,要他捧着她的脸儿用黑羽草给她描眉毛。

    河水从雪山来,凉得浸骨。有失去了母亲的草原狼崽张皇失措地从河对岸溜过,一群生着瓦蓝色翅膀的大鸟飞过河去,再从河对岸飞回来。

    塔鲁德要米米拉娅不要缠着乌力天赫。米米拉娅眨动着两只狐狸般美丽的眼睛,一掌将乌力天赫推进河水里,自己嘻嘻笑着跑开,一会儿,毡包里传来她动人的歌声:

    我的孩子,别把你的梦告诉你的哥哥,

    他们会用它去猎熊,你的梦会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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