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乳房上的功勋章-《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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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撒谎。”
“你根本就不想待在这儿,可你却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好像你渴了一辈子。你是一只无药可救的酒虫子,你不是撒谎是什么!”
有很长一段时间,乌力天扬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嘴角还沾着啤酒花,舌间还残留着啤酒的苦涩,这是武汉第一家大型啤酒厂生产出来的啤酒,他当然想待在这儿。
“那么,”乌力天扬谨慎地换了一只脚支撑重心,咽下一口唾沫,小心地问,“啤酒里,有虫子?”
青铜刀在月色下看着乌力天扬,看了好一会儿,噗哧一声乐了。
猫留给乌力天扬的第二次印象非常强烈。他觉得她一点儿也没变,只是过余瘦削。她属于60年代出生的代乳品一代。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告诉她的妈妈,让她妈妈多给她喝点儿真正的牛奶,而不是假模假式的代奶糕。不过,她让他好奇。她觑着眼睛看人的样子太棒了。她恶狠狠地踹兰世强那一下更棒,像一把真正的青铜刀。他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藐视一切的眼神儿和恶狠狠的踹人更棒的?
猫回到了乌力天扬身边。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缩在沙发一角吓得大声哭泣的雏子,这个染厂的小女工,这个青少年宫合唱团不起眼的队员,瘦小的外表下埋藏着没有人能预测的风暴。她和乌力天扬不是一拍即合,而是臭味相投。
哎,是你吗?哎,是你呀。美妙的世界,如今我要交好运。猫由衷地哼哼。
不,不,不会的,鲜花永远不会为我开放。乌力天扬恬不知耻地跟着哼。
猫完全被乌力天扬迷住了。她急切地想要看看乌力天扬在杀过人之后,成为战斗英雄之后,鸡巴是不是变得威风凛凛,像十字军胯下吊着的青铜长剑。她迷恋他没刮干净的胡子,固执地认为那是她见过的最性感的东西。天哪。她恐惧地发着抖,身子缩成一团。它会戮死我的!她只要一摸乌力天扬的胡子就热泪盈眶,不能自已,想他插她,把她往死里搞。她认真地告诉乌力天扬,她反对性施虐,也没有受虐癖,可她就是忍不住做他的受虐对象。咬我。她恳求乌力天扬说,因恳求而泪水涟涟。把我吊起来,扇我耳光,用皮鞋狠狠踩我。她瘫软在乌力天扬脚下,浑身颤抖,用力揪扯自己的头发,一副要死过去的样子。你不是杀过人吗?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这个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猫迷恋上了杀人的游戏,非让乌力天扬表演给她看。乌力天扬一度被这个游戏迷惑住,跃跃欲试。他杀死了一只鹅,接着杀死了一条在街头流浪的狗。他把它们的脑袋生生揪下来,弄得一身血污。他在整个屠杀的过程中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这使他有一种重返战场的心悸和兴奋。
“这个我也能干。我帮我妈杀过鸡。” 猫嘲讽乌力天扬。她对乌力天扬的表现一点儿也不满意,逼着乌力天扬必须杀一个人,来证明他的能力,“不要隐瞒什么。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不是因为你有一根与众不同的鸡巴,而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和那些只知道夸夸其谈的家伙不一样。你本质上是个坏男人,却非要怀疑这个,非要把自己搞得像个找不到天堂的天使。你这个样子太迷人了。”
乌力天扬已经不能主宰这个游戏,他带着猫在江边寻找受害者。他们像两个忐忑不安的侦察兵,一个沮丧,一个兴奋,耸着鼻子在黑暗中努力嗅着受害者的气味。可惜他们的运气很糟糕,受害者全都受到了上帝的庇护,躲藏起来。
猫不要这个结果,她非要乌力天扬杀了她,让她看看他是怎么杀人的。乌力天扬后来揍了猫。他不得不揍她。他找不到别的办法来终止这个游戏。猫在江滩上爬来爬去,满身都是肮脏的泥水,哭泣着乞求乌力天扬不要打她的脸,不要弄破了她迷人的鼻子。乌力天扬在揍猫的时候心里流着泪,他觉得他很快乐,这是他回到武汉之后找到的最快乐的事情。他想,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段好时光,至于尊严,那完全是狗屎。
事情过去之后,乌力天扬把他的战功章送给了猫,作为他揍她的补偿。他知道猫在挨揍的时候是也快乐的,因为她的哭泣声就像母猫发情一样,还因为她告诉他,现在她知道英雄是怎么回事儿了。他让猫在他带回来的那几样东西中选一个做礼物。他知道自己是个穷光蛋,但他是一个穷光蛋男人,穷光蛋坏男人,坏男人总得送点儿什么给好女人,尤其这个好女人瘦削得让人心疼,并且想要知道什么是英雄,因此急切地想要被他杀死。
猫喜欢属于来自乌力天扬的一切。她对那枚弹壳情有独钟,爱不释手,同时她在考虑,她要是穿上那套对她来说显得过于肥大的军装,是不是很炫?是不是会让武汉喘不过气来?她最终选择了那枚战功章。她把战功章爱惜地捏在手里,小心地拨开铜别针,一点一点地将别针刺进胸脯里,把战功章别在自己的乳房上,让它在她的乳房上晃荡,然后得意地问乌力天扬,自己是不是像个伤痕累累的大兵。
猫皮肤黝黑,乳房很小,像两枚藏匿在桃叶丛中的桃雏,其中的一枚,被尖锐的金属别针刺破了,往下流淌着鲜血。鲜血在肚脐那儿拐了个弯儿,顺着小腹流淌下去,一直淌进阴毛,这使猫像一个不顾一切的殉难者,显得无比骄傲。
乌力天扬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他冲到窗台边,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并且努力抑制着从那里跳下去的冲动。我把你吓住了吗?猫从后面扑上来,心疼地拥住乌力天扬。她哭了。她乳房上的战功章像一块狰狞的弹片,硌疼了乌力天扬的脊背。黑暗中有什么从窗前飞过。它们是一些找不到归宿的灵魂。
现在乌力天扬知道生活是什么了。生活是王八蛋,没有廉耻,也没有目的。你能说森林它们不要脸地戳在那儿就是高尚吗?能说风在广袤的大地上刮来刮去就是有目的吗?扯淡,才不是呢,相信那个简直就是傻瓜。
猫并不干净,她为了参加青少年宫合唱团和合唱团的团长睡过觉,为了离开肮脏的车间和厂办主任睡过觉,为了报复街道的小流氓和刚出狱的杀人犯睡过觉。她有理由问自己,那个领唱《让我们荡起双桨》第二声部的歌手为什么不是她?那个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打字的女孩子为什么不是她?她的母亲卖过淫吸过鸦片就该被人欺负吗?街上当然有比猫更干净的女孩子,可她们谁的乳房上别着战功章?她们的乳房上没有战功章,就是一堆没有信仰的死肉,一堆美丽得让人堕落的死肉。而猫简直就是为流血出生的,殷红的鲜血像刚出生的蜥蜴,顺着她皮肤黝黑的小肚子往下流,还有谁比这样的她更纯洁?还有谁的乳房比她小小的乳房更美丽?你从来见不到像她这样廉价得不可思议而又精彩到无与伦比的女孩子,而且她笑起来眯着一双眼睛,带着一股往人心里抓的邪气,她用那个来证明她是一把能切开生活的青铜刀。优雅算什么?端庄算什么?高贵算什么?算个屁!所以,真正的生活绝对不会存在于高贵之中。高贵已经被印成了书本。那不是生活,或者是狗屁生活,别人的生活。
乌力天扬现在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学生,他必须像高尔基说过的那样,学会热爱生活。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这些闪电的影子活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也许不是热爱,而是重新热爱——热爱那个混乱的、质感的、没有头绪的、彩色的、被污染过并打倒过了的生活。生活被打倒了,缺损掉了,遗失了,所以才要学会。也许不是重新,而是第一次,那就更要学会。谁知道呢,也许事实和他的认为根本就不同,他的童年根本就没有热爱过什么真实的东西,那种浑浑噩噩根本就算不上真正的热爱。
乌力天扬豁然开朗。他找到了重新进入生活的通道。他开始明白应该学习如何生活——学习如何操生活,让生活操,或者自己操自己,管它是什么。
乌力天扬那一天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他把猫搂在怀里,哄她入睡,在猫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把被血弄得脏兮兮的战功章小心翼翼地从她的乳房上取下来,为她的伤口消了毒。乌力天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告诉自己,在学习中,他将忘记自己是谁,他的努力和勤奋将会让他成为一个新人。
汪百团、高东风和罗曲直很快就聚集到乌力天扬身边。
罗曲直比乌力天扬早两年回到武汉,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复转办的人根本不理睬他,他的档案被丢在不知道哪个脚落里,再也无法找到。每一次罗曲直去复转办,人家都很不耐烦,要他等着,好像他那样隔三差五地去找人家的麻烦干扰了人家的正常工作,完全没有道理。罗曲直没有生活来源,罗罡每个月给他二十块钱。罗罡希望他不要老在家里吃闲饭,犯了错误,就得拿出实际行动来改正错误,吃闲饭显然不是一个改正错误的行为。有时候,乌力天扬会从工资中拿出几个给罗曲直。乌力天扬到处对人说罗曲直是他的战友,还跑到复转办去和人吵了一架。为这个,罗曲直感动得一塌糊涂,就差没哭出声来。
罗曲直一直在乌力天扬身边转悠,像一枚干枯的苍耳或别的什么难以摆脱的脏东西。他试图回到社会中来,重新被社会接受,为这个他蓄起胡子,每天用冷水淋浴,以磨炼自己的意志。但是他怎么也改不掉怯懦的个性,就像传说中一听见脚步声就爬上树去躲藏起来的那只犹,在脚步声消失之后,在他从树上下来之后,他还会被自己吓唬自己的念头重新弄回树上去。按照汪百团的说法,他还不如干脆吊在树上,当一粒风干的枣子。
有一次,他们在汪百团家里听邓丽君的歌。猫挨着乌力天扬,把乌力天扬挤到沙发的脚落里,哼哼唧唧的,用力舔乌力天扬的脖子。汪百团斜着脑袋,用一把精巧的小刀削自己的指甲,一下接一下,非常投入。他想看看把指甲削掉后的手指头是什么样子的,要是不满意,他就打算继续下去,把手指头削掉。高东风用吸气法吹口哨,给三洋牌录音机里的邓丽君伴奏,这种方法有难度,并不是每个人想吹就能吹出来。汪大庆在一张纸上抄歌词,不断慨叹地摇晃脑袋,然后离开那里,下楼去看看孩子是不是醒了。邓丽君多么地了不起啊,她怎么知道人心是肉长的呢?她怎么可以在被这个世界伤害了个够之后,仍然甜蜜蜜地去爱这个世界呢?罗曲直不要脸地哭了,眼泪流淌到下颏儿上。他从沙发上滑了下去,用手在裤腿上抠着,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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