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必须搜集 更多的火柴-《我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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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是没干过贩毒当蛇头的事儿,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干就干。”
“你当他在给你指出光明大道。真赚钱的营生他没说,自己用着。”
“大道不走,我走小路,行不行?”
“不行。”
“我偏走。”
“你试试,迈一步出去,我打断你的腿!”
鲁红军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乌力天扬看了一眼那个隐藏了来电显示的电话,示意汪百团拿着电话,告诉汪百团,头两个不接,要有第三个,就接,问他人,就说看地去了。三千亩地,且得看一会儿。
“为什么第三遍才接?”
“不知道。”
乌力天扬和童稚非商量,这些日子他有事儿,不能回家,爹妈的事,三哥的事,她多操点儿心。童稚非问,“这些日子”指多少日子?两天还是两年?乌力天扬盘算了一下,说半年吧。童稚非冷笑一声,说我就没有正经指望过你,我就知道,让螳螂做看田的稻草人,难。
童稚非当着乌力天扬的面给小蔡打电话,让小蔡别看地图了,钱也别取了,结婚的事打住;先打住半年,有可能无限期延迟,一直到四个现代化建成那一天。
乌力天扬捧着一杯自来水坐在台阶上。他口渴。他越来越喜欢喝自来水,而且越来越口渴。他看童稚非。童稚非脸色焦黄,头发怎么洗都是干枯的。缺少滋润的老姑娘。乌力家那么多男人,个个儿都顶过天立过地,可真要拿来用一下的时候就瞎掰,不管用了。乌力家的男人已经耽误了童稚非,他不能再把卢美丽的事告诉她。
好容易在电话里等到葛军机。葛军机刚处理完农民哄抢种子库的事,有点儿余火没发出来的意思,问乌力天扬要那么大一笔钱做什么,用途合不合情、理、法。乌力天扬让葛军机别问干什么,愿给就给,不愿给就挂电话。葛军机估摸了一下,五弟要的那个数目够修一条简易村道,十分之一他也给不出。葛军机在电话那头报了个数字,是他所有储蓄的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留给随时撞上的揭不开锅的农民。
“贪官什么时代都有,我不是没有条件当贪官,但目前我还没当,只能给你这么多。”葛军机说。
乌力天扬开始搜集火柴。他小时候的游戏。一次壮烈地开始又可笑地结束的游戏。那架被一千七百零三盒火柴燃烧后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海基轰炸机,经过两场雨,驾驶舱附近长出一片茁壮的蘑菇。他必须搜集更多的火柴,并且确保它们制成炸药而不是柴火,以便在今后的岁月里彻底摆脱掉蘑菇的侵扰。
乌力天扬把每一分搞到手的钱都积攒起来。它们不够。他开始想别的办法。他没有太多可以变卖的东西——两颗天珠石,是藏族少女堆美送给他的。“阿妈心爱的小松耳石,姑娘心中也爱它;小松耳石有一颗,小松耳石有两颗,小松耳石有三颗。”一把镶嵌着宝石的箜篌,是吐谷浑大哥苻力毒送给他的。“夫何皎皎之闲夜兮,明月烂以施光;朱火晔其延起兮,耀华屋而喜洞房。”一尊不知年代也不知出处的小玉佛,吉林小偷汉卡送给他的。“人若不习死,将违愿而死;习死所以知生;未知死而知生者,未之有也。”除了这些,他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他把天珠、箜篌和小玉佛都卖了。他想,堆美、苻力毒和汉卡,他们不会怪他。
“道儿上的”朋友非常爽快,乌力天扬开口借五万,人家不借,钱丢在桌上,让乌力天扬拿去用。乌力天扬扭头往门外走,说就当我没说这话。人家起身把乌力天扬拉住,眼睛瞪得溜圆,一副出门就卸胳膊卸腿的架势。么意思?两方钱的事,搞得那清楚,得味口。乌力天扬把钱揣进怀里,打了一张借条,说好银行一年定息的利,多一分不给,再借还是这个规矩。
夏天悠悠地过去。卢美丽死了两次又活了回来。武汉在这个季节里有雨,是长蘑菇的时候。乌力天扬把命都拼出来了,看见一只蘑菇就踢一只,踢断了根再蹍碎,一只也不让它们在卢美丽身上长出来。在迅速变化着的潮湿空气中,他让自己坐在阴影里,不让卢美丽看见他脸上迅速攀升的绝望。
卢美丽从病友那里知道了天价治疗费的情况,人吓傻了,当天就拒绝继续治疗,见了医院的人直往旁边躲。
“我不治了。我十辈子也换不来这么多的钱。他们欠了我什么?他们是我的恩人,他们把我从南瓜花变成人,让我有了家有了孩子,我到底做了什么孽,要来祸害他们?” 卢美丽连饭也不吃,后悔得直流眼泪,还因为用了那么多的钱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乌力天扬打听到有一种国外进口的针剂,对吞噬已经扩散的癌细胞有非常好的疗效,肿瘤医院为几名患者注射过,真有起死回生的样板。一万二千元人民币一个疗程,三个疗程一组,至少得用五组。乌力天扬小心翼翼地核实过,是一万二千元,不是一千二百元。
“好,我们不治了。药太贵,我们治不起,我们回家去,等死。”乌力天扬收拾床头柜上的东西,卷纸和饭盒什么的,一样样往旅行包里装。“走吧。”
“我不怕死。”卢美丽把病员服脱下来,换上入院时穿来的红格子布褂。“我也不怕疼。我咬手绢。吐过洗干净,再咬。我不用忍,我让志勇把我打晕。”
“打晕干吗?直接打死。等你死了,姐夫自己洗衣裳,自己做饭。吊着残胳膊,自己伺候自己。”
“他用脚踩衣裳。他踩过。他会做稀饭。”
“上有老下有小,他踩得完吗?老人孩子都喝稀饭?过年怎么办,煮饺子馅稀饭?”
“他可以再娶一个。我死之前,给他娶一个。”
“娶谁?一个残废,半大老头儿,谁让他娶?图什么?喔,我忘了,还有丫丫。丫丫不是残废,不是半大老头儿,能干活儿,能伺候后妈。倒屎盆子、掐腰、揉脚、洗衣裳、做饭洗碗、打扫屋子、买煤、扛米、夜里捉蚊子、下雨收柴火,还能给后妈洗血裤头,给后妈生的小弟弟洗屎片……”
“她还小!她还是孩子!”
“……她要不听话,不肯干,就揍她。挠、掐、咬、踹、扇耳瓜子、木条子抽、烟头烫、麻绳捆了,吊起来,三天三夜不给吃饭,不让睡觉……”
“孩子受不了……”
“受不了就打出门去。和狗抢着吃,喝雨水,打断腿乞钱去,再不就领去卖掉。丫头,卖不了两个钱,麻袋装了背到川东乡下,罗锅麻脸,谁爱要谁要,做不了媳妇做牛马,做不了牛马推进江里淹死她。”
脸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卢美丽恐惧地缩回床上去。
“走吧。收拾好了。去付家坡长途客运站,能赶上中午的班车。”乌力天扬真的收拾好了,什么也没有落下。
“我不走。我治病。”卢美丽害怕地看着乌力天扬。
“治什么?南瓜花变的,丫丫再让她变回去,变回南瓜花,祸害就让她祸害了。”乌力天扬拎着旅行包往门口走。
“我不走!我要治病!”卢美丽尖着嗓子喊,屋顶上的扬尘都给震下来。
“真治假治?”乌力天扬站住,问卢美丽。
卢美丽哭了,泪水哗哗,拼命点头。乌力天扬转身走回来,旅行包放下,顺手从病友床几上撕下一截卷纸,俯下身子,为卢美丽擤鼻涕,然后把卢美丽抱进怀里,抱紧,拍她的背。乌力天扬瘦,却结实,出去七年,他没白遭罪。
“好了,我们接着治病。”他像哄丫丫似的,哄生下丫丫来的这个女人,“我们做人了,就做定了,死也不再变回南瓜花,死也不让人祸害!”
乌力天扬等着,一直等到下班以后,堵住医生,不好意思地和医生商量特效药的事。
“知道你们家属心里怎么想,你们总说手头紧,撑不住了就往外挤一点儿,能撑住你们就说不如买营养品吃进嘴里。”医生见多了,一边换衣裳一边不耐烦地说。
“我们不撑,该花多少花多少。我得把她救活,一定得救活。她是妻子,是母亲,她不能死,不应该死。”乌力天扬说。
医生看了乌力天扬一眼,衣扣扣好,顺手取过一张处方笺,屁股挂在办公桌角上,在处方笺上画图,把药的用处讲给乌力天扬听。知道乌力天扬是转业军人,打了个比方,这种药不是大炮,好细胞恶细胞一块儿轰,这种药是狙击步枪,定点清除癌细胞,所以药价才贵。讲完叹了口气,感慨地说,姐姐非得有个弟弟,有弟弟的姐姐死不了。
向医院定购了进口针剂,交了定金,手里的钱又见了底。乌力天扬走出肿瘤医院。他闻到石头的气味。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医院大门口那棵老桉树的树皮。一个退休工人模样的中年人在灯光下吮吸着手指,颤抖着,仿佛要窒息了一般地清点一沓医疗账单。如今科技做了主人,帐单全是电脑打印,不用复写纸和圆珠笔了。
乌力天扬不得不给简雨蝉打电话。简雨蝉一听他要借钱就火了。
“乌力天扬,雨槐病成这样,你们乌力家没说给她掏钱治病,你们乌力家就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呀?你也就光扛只箱子送到火车站,假模假式的,还有脸向我借钱,我欠你还是欠你们乌力家的?我算看透你们乌力家的人了……”
蔬菜养殖基地不能拨长途,鲁红军给的大哥大没有开通长途,邮电局的长途电话不好打。乌力天扬看着墙上钟的秒针一下一下走得起劲儿,心里默默计算,两块八、五块六、八块四、十一块二……他不能让简雨蝉打住,得让她说够,说够了他才可能拿到钱。
“没想到你们乌力家这么卑鄙。雨槐她怎么你们乌力家了?她凭什么恐惧?她攻击了谁?她要躲避什么?谁是欺骗者?谁失去了控制?生活的谎言打哪儿来的?她干吗要有负罪感?她究竟在忍受什么?她需要什么暴露练习?医生说,从没见过这样的强迫症案例,她的脑子里全是窗口,到处都是撞入者,她无处可逃,氟伏沙明和帕罗西汀对她根本没有用处……”
乌力天扬知道这个,知道简雨槐满目疮痍,灵魂无处安放,没有任何他妈的治疗对她是有效的。他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付出长途电话费,是不是可以借到救命的钱。而且,简雨槐不是唯一无处可逃的人,他们也是,他们也丢失掉了自己的灵魂。他和她有病吗?他们承认自己有病吗?抑制剂对他们有用吗?或者是电击疗法?
“我没法儿告诉你,这个世界让我有多恶心,男人让我有多恶心,谁他妈想看男人一眼谁不正常!男人会让我的儿子作呕!他们为什么不负起责任来?他们为什么老是不肯长大?还有你,你找到自己了吗?你怎么还没找到自己?你在拖延什么?”
“我需要钱。多少都行。”乌力天扬用乞求的口气说。
“没有人告诉过你?”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简雨蝉让自己平静下来,换了不那么恶毒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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